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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伦敦的古森林,遇见多样的生命|三明治离散写作

艾米 三明治
2024-10-01


作者|艾米




我们在缠绕的冬青丛边发现了它。完整无暇,像是睡着的样子。它的羽翼有着灰褐的斑纹,与周遭的枯枝与落叶融为一体。弯钩状的灰色的喙,闭上的双眼在浅色羽毛勾勒出的脸谱里,略微蜷缩的双爪。我只能想象它站在冬季长夜的枝头,安静地瞪着警觉又浑圆的眼睛,和随时准备起飞狩猎的利爪。这是一只猫头鹰。我没有在任何正式或非正式的观鸟中见过,却在与志愿者们在森林里的实地工作中遇见它的尸体。


“这应该是只西灰林鸮(Tawny owl)。”志愿者里有不少是资深的观鸟爱好者。


“它身上没有任何伤痕。”领队说,“不像是受到其他猛禽攻击的样子。现在也不是幼鸟离巢或是繁殖的季节。”


大家在沉默中盘旋着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极大可能性:禽流感。2022年冬季到2023年春季,一场英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禽流感从苏格兰北部开始席卷整个岛国并随之蔓延到世界各地。虽然知道迟早会扩散到我们所在的英格兰东南部,并且也已听说有确诊的案例,但当真的见到野外的横尸,还是一个现实又沉重的冲击。


那个冬天对很多人来说都异常艰难。原以为走出新冠之后是希望与修复,而事实却是屡创新高的通胀和生活成本的暴增。大家打着算盘开暖气、去超市、给车加油;想着法子向雇主索要加薪;普通民众在此起彼伏的罢工中,理解地承受着交通的瘫痪,邮政的延期,学校的停课,医护的短缺。而新冠期间限购的鸡蛋,经过了疫情的封锁,经过了脱欧导致的货运不济,经过了俄乌战争以来的通胀,沦陷在了禽流感的暴风里。散养鸡蛋(Free range eggs)几乎彻底断货——因为养鸡场的鸡们也被要求关在室内禁足;批量的家禽扑杀,超市又开始了鸡蛋限购;鸡蛋价格也毫无希望地一路攀升,波及需要用到鸡蛋的产业。看似与现代人生活很遥远的禽流感,像是地球另一边蝴蝶扇动的翅膀,让我看见超市货架前的人们拿着一盒鸡蛋的欲言又止,和在确认标价之后换了成了小盒的黯然。


我想象着鸟类世界的一场新冠。只是它们的迁徙不分国境,自然的节律没有封控,它们按照生命原本的时节跋涉聚集筑巢觅食,病毒随之传播,并在食物链里迅速扩散,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领队戴上手套,把西灰林鸮挪到了冬青丛的深处。避开视线范围,记下了地点信息,之后将上报森林的巡护人员前来清理。


这是我来到这片森林工作的第二个冬天。处在伦敦的东北角,埃平森林(Epping Forest)是欧洲屈指可数的仍然幸存的古森林之一。负责传播与筹款的我,很大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向大家介绍森林的美丽与自然的神奇。然而短短一年半,极热、干旱、野火、风暴,自然不断地给出肉眼可见的信号,那些绵延千万年的美丽与神奇正在变得愈发脆弱。我不想让它们消失。


"荷兰池塘的布鲁斯不久前死于禽流感。" 在大家从森林回去时,有人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这个噩耗。布鲁斯是一只在森林南部的一座池塘里安家的黑天鹅,它美丽又有个性,很多当地的居民都熟悉并喜爱它。我是在网上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我工作机构的社交媒体被这只黑天鹅刷屏,大家回忆着它在艰难的时世里所带来的优雅与安慰,全是悲伤与不舍。


"怎么办呢?我们有没有对居民和游客的官方表态呢?" 另一位志愿者问。


"看到病鸟不要触碰,报告给森林巡护,然后最关键也最难的,其实是不要投喂,尤其是在池塘边。"


我们都知道也都一直如此宣传。投喂的往往是人类的面包和零食,它们一来根本无法满足鸟类的营养需求;二来造成各种鸟类非正常的聚集;三来任何非正常的聚集都会引来猎食者和其他来捡漏的机会主义者,比如狐狸和老鼠;四来溶解在水里的食物残留彻底打破原有的生态平衡,水面藻类爆增,遮住阳光,水里的植物无法光合作用,氧气锐减,影响到其他的水生生命,环环相扣最终成为死水一潭……可是,不知是出于对自然与别的生命无比强烈的渴求连接的愿望,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在行善,我们总能在池塘边见到拿着面包袋的人。


沉默回归。腐叶覆盖的森林地面消减了我们的脚步声,清冷的空气里有着泥土的味道,偶尔踩断枯枝的折裂声惊起不远处觅食的灰松鼠,迅速沿着树干上窜到伸展的枝桠上,一阵窸窣。


不再有布鲁斯的荷兰池塘





“请问你介意我们用一下你孩子的照片吗?” 我所工作的基金会主席奶奶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张照片将会被用在游客中心调查报告的封面上。这份报告连同另外两份关于机构的运行与筹款策略一起,标志着这个基金会的转型。 


我来到这个新工作一个半月——是那些报告的产物。基金会成立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伦敦外环高速公路(M25)建设的规划,是在埃平森林所在的东北部横穿这片被保护的古森林。当地的居民自发聚集起来,研究规划方案,联络高速公路和各地相关政府机构,表达他们对森林前景的担忧,想方设法希望把造路对环境的影响降低得越小越好。这就是为什么如今的外环高速在靠近埃平镇(Epping)那里,会经过一个名叫贝尔公园的隧道(Bell Common Tunnel),这个隧道上面是森林的土地和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成立的板球俱乐部。直至今日,人们仍能从南到北沿着绵延的森林徒步,在贝尔公园那里,走过脚下串流的车辆,观看空地上的板球训练。


那之后,这个机构以纯志愿者运行的方式半休眠地延续着。如今,当年那些为森林努力的居民早已在耄耋之年。他们大多已不再有力气去森林徒步或出门感受四季的更迭。基金会从成员到志愿者到主理,处在严重的断层:年龄、种族、文化、宗教,甚至是互联网的使用……他们与我们所知的伦敦和线上线下的世界脱节,像是封存在时光胶囊里的另一个过往世界,若不再有新鲜的人群加入,这个为森林发声的机构将无以为继。


“可以啊,我找一张照片给你。” 我当然明白主席奶奶为什么问我。“多元化,能有代表性” 是如今的主流。作为一个90%成员是65岁以上当地白人的慈善机构,处在一个英国最不多元的行业之一,以她最大的努力找到的照片,是写报告的顾问的孩子——仍然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孩。


我找了张儿子在森林里玩耍的照片给了她。照片里的小朋友穿着蓝外套红套鞋,拿着根和他身高差不多长的树枝在与一棵大概是他年龄百倍的大树比武。照片里儿子侧着脸,明显地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非白人的长相。拍照时的我并不知道,一年半之后,我会在这片森林里工作。


“谢谢你!希望你不会觉得我们在利用你。" 听得出来她有点心虚。


“说实话,感觉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我如实相告。


“讲真,你的性格和工作能力都是很棒的。” 


我没有继续接话。我不知道她的这句肯定里有多少是她真实的评价,还是为了缓和刚才的尴尬。类似的情况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先前我向另一家环保组织的本地小分队申请当他们的志愿者,聊过个人背景和相关经验之后,主理人爽快地回应我说,欢迎你加入我们,我们的组织很需要“多元化”。大概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明明就是这种词句里完全不带种族并欢迎包容的表达,却总能让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外人”,并同时对自身产生怀疑:他们选择让我加入,到底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还是因为我看上去够“多元化”?


我决定把这当作笑话讲给我的好友听。作为同样住在东伦敦这个大熔炉里的移民,我们一起笑话本地传统白人的别扭和他们面对“今非昔比”的世界的不知所措。我们戏称像我这样的人为“多元雇佣”,方便机构由此表示它们可以在“多元化”的指标上打上个勾。我也决定把自我怀疑暂且放在一边,即使“多元化”是他们选择我的原因,至少这个原因让我获得了一份我喜欢的工作。





我走在九月初的森林里。明媚的阳光从婆娑的树叶里倾泻下来,随着脚步的节奏在眼角斑驳闪烁。我和一大群人走在一起,随机地和身边的同行聊起了天。言语的节奏混着脚步和摇曳的树荫,竟是如此的放松与和谐。和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样,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社群组织的观鸟徒步;也和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样,我被这个专为有色人种(People of Colour)而立的自然社群所吸引。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当我带着望远镜出现在预定的会面地点时所见到前来的人数,要近百人了。鸟大概率是看不到什么了,但这并不妨碍这次徒步的体验。


我们在古树林立的绿茵里穿行,路过池塘与草地,跨过长着蘑菇的落木与铺着苔藓的树根,聊着各自的故事和那些流传在民族智慧里的自然知识和相处之道。有人喜欢摘野菜,有人对草药有研究,有人热爱观鸟,有人迷恋菌菇,有人打理社区花园种瓜种菜,有人追溯与植物相关的殖民历史,有人以自然为灵感进行艺术创作,有人基于自然寻求心灵的疗愈,也有更多的人因为这个社群的关系,第一次去到自然里体验……大家的脸上多有笑容,眼角有光,交流经验互通有无,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想要做的事。萍水相逢,原来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古树林立的埃平森林


我明白了这个在疫情间的东伦敦哈克尼(Hackney)成立的组织,之所以能迅速成为伦敦甚至英国自然界一股洪流的原因。因为原来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自然不应该只是件白人的事儿,也不是白人的方式才是对的方式,” 创始人在徒步的中场休息时对大家说,“请你们尽量把今天的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因为只有看到和我们一样的人在户外,才会有更多和我们一样的人觉得,这也是他们可以做的事。”  


创始人是两个喜欢观鸟的黑人,自然或社群甚至都不是他们的主职。一个广告执行,一个体育教练,观鸟是他们日常解压的方式,“望远镜里是另一个世界,对我没有评判,没有要求, 没有期许。你看它们理毛捕食求偶生活,你知道什么时节会有什么鸟迁徙到这里来,它们能让我从日常的困顿中抽离出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大家席地而坐听着他的分享,有不少点头表示共鸣。


他的体验并非个别。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与自然相处的时间对人的身心健康有正面的积极影响。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也在2021年开始推出了绿色社会处方(Green Social Prescribing),即让有轻度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患者去定期参加当地的自然徒步活动,作为整体治疗的一部分。这些徒步并非一定要去到荒郊野外,而是城市的绿地和蓝地(Green and Blue Spaces ):公园,湿地,林地,河畔。


我背靠在一棵有些年岁的英国橡树上,听着社群里其他人的分享。隔着单衣能感受到树皮粗糙的纹理,伸展的枝头上簇拥的丛丛树叶撑开一片树荫,起伏的树叶边缘能依稀见到初成形状的小橡果。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外婆家,知了鸣叫的夏天,弄堂底垂着丝瓜的绿茵篷下。


橡树是我最先认识的英国本地物种之一。有很多年我们一直像是点头之交,直到三年前那段异常艰难的时光。为了抵抗那个让自己不断下坠的深渊,我每天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意志走出家门。我走不远也走不快,倒是给了我足够的时间认识家门口的植物们。我看它们树皮的纹理,枝桠上的芽孢,早春的嫩叶,寒风中开出的花朵。我按图索骥地去尝试认识它们:山楂、椴树、黑刺李、接骨木……一天一天,一个物种一个物种,从冬天到夏天,家附近那些曾经可有可无的路边背景,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知道哪棵阔叶椴的叶子上长着虫瘿,哪棵白杨树梢会有绿鹦鹉的踪迹,哪片林子里能采到春天的野蒜。它们于我变成了附近的朋友们,虽不言语,但却满是亲切安慰与支持,在我与深渊之间,润物细无声地织起了一张兜住我的网。我由衷地感谢它们的每一次春华秋实,我爱屋及乌地想让那些美丽的生命们年年岁岁繁茂兴盛。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认识了橡树和它绵延时空在人类历史和西方文明里留下的影响:它在古罗马与北欧代表着君王与神灵;它是德鲁伊人祭祀的核心;被誉为宪政鼻祖的英国《大宪章》,是用长在橡树上的瘿瘤制作的墨水书写而成;赢得特拉法加海战的战舰,用了数千棵强韧坚固的橡木建造……


橡树也是我儿子最早认识的树之一。他在树下荡过秋千,他用橡果做过手工铃铛,他也爬过橡树低矮多枝的树干,钻进茂密的绿叶里沿着螺旋楼梯似的枝杈爬到高处,假装那是属于他的城堡。而他最喜欢的一棵树,就是一颗长在埃平森林里的橡树。我试图搜索自己早年的记忆,有没有哪棵树哪种植物哪个生命像橡树之于我儿子那样,有着最直接最纯粹的连接。梅兰竹菊,银杏还是桂花?对我来说,它们更像是一个符号,一抹色彩,一阵幽香。我黯然地发现自己并不算真正地认识它们。


儿子和他最爱的橡树





“你知道吗?橡树和山毛榉,是支持最多物种多样性的英国本地树种了……” 我和阿玛娜一起走在森林的步道上,话还没讲完,我突然停下脚步,噤声站在了原地。我目不转睛看着前方。


“啊——” 耳边传来阿玛娜轻声的惊叹。


不到十米之遥的雨后氤氲中,定格着一头雄鹿。它似乎正要横穿过这条步道,没有料到会有人声,吃惊之余便定在路中,转头看着我们。它头上的一对角无与伦比,让我在瞬间相信了它是精灵王的坐骑。我们屏息凝视,与它两两对望,时间凝固。一眨眼的功夫,它回过了神,转头轻盈地顶着它傲人的鹿角,一跃消失在步道另一边的森林里。


我们又在路上定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天哪!我竟然第一天就见到了鹿!” 阿玛娜兴奋不已。她是一位在附近高中念书的学生,明年要申请大学,她想了解更多她感兴趣的环境和自然科学,便利用学校秋天的期中假,为自己找了一周的“工作体验”(work experience)。今天是我带她了解森林和我们机构的工作,顺便去见一位专攻菌类的微距摄影师网友。摄影师还没找到,便先遇见了森林的原住民。


“我来这里工作两年了,这大概也是我见到的离得最近的一次了。” 我对她说,“这是黇鹿(Fallow deer)。刚才你有没有看到它背上的白点,那是标志。小鹿斑比就是这种鹿。”


像英国很多的森林一样,埃平曾是皇家猎场。林子里的走兽和它们所依靠的绿植也由此成为了皇家的财产而受到保护,偷猎偷伐是会受到制裁的。野生的鹿群自由来去不受限制,难免路过附近居民的前庭后院随意啃食。作为补偿千百年前就在此代代居住的村民,森林里践行着不成文的共识:即在一年中特定一段时间里,当地的居民可以去林子里砍伐一定量的树枝烧柴自用,把家养的牛赶去林间空地放牧。


人们在比一人高处伐取粗壮的枝干,好让新长出来的枝条免于来往动物的啃食而持续成长,长到够粗壮之后再回来伐取。就这样以十多年为轮回,一代代的人,一个个的十年,一直伐一直长,一直长一直伐,竟因此大幅度延长了这些树木的生命。一个个世纪过去,直至今日,埃平森林有着英国甚至欧洲数量最多且最集中的这些与人共生交织的古树们。


树上的突起是历经世纪的伐木的痕迹


工业革命来了,埃平森林成了雾都平民们难得的逃离之所,在繁重的劳作与不见绿色的狭窄居所之外,获得休闲喘息的空间与清新的空气。圈地运动来了,从皇室获得土地的庄园领主们擅自竖起了围栏想要卖地造房,不再让民众来此享受森林的馈赠,群情激愤。当地世代伐木的村民们自发聚集抗议,拆掉围墙;事态蔓延,东伦敦的工人阶级加入进来;议员政客、法团机构纷纷介入,一场跨越阶级跨越背景绵延近十载的“拯救人民的森林”的活动,最终以1878年议会通过《埃平森林法案》而得以终结:伦敦市法团(City of London Corporation) 买下森林接管保护,此地将永久以其“自然”的风貌开放给公众。就此,埃平森林成了英国最早开放的公共绿地之一,那时离国家公园的建立,至少还要再等将近八十年。


我们走过一棵棵伸向天际的大树,那些庞大的枝干与形状各异的突起,记录着过去的痕迹。

我问阿玛娜之前有没有来过埃平森林。


“没有哎。”  她的目光在古树上又多停留了会儿,再转向我, “是不是很夸张!我其实住得离森林不远,算起来学校也就在森林边上,但是竟然从来没有来过。”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你知道吗,虽然我出生在这里,但是来自南亚的穆斯林家庭,总觉得森林或者户外是白人的事情。我会担心迷路担心被人另眼相看担心不安全。就是,我不属于这里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那你又是怎么想要过来工作体验的呢?”


“哦!是因为我读了一本关于菌菇的书。天哪!简直太迷人!我不停地向我的朋友们推荐,他们都快被我唠叨烦了,哈哈哈!”


“是不是梅林·谢尔德雷克的《纠缠的生命》(Merlin Sheldrake, Entangled Life)?” 


“啊!你也读过?!” 她的声音激动得像是遇到了久违的知音。


“是啊,彻底刷新对生命对自然认知的一本书。写得也很好。读好以后会有种立刻就想就地找蘑菇的痴迷。” 


“哈哈哈哈,是的是的!这本书直接影响了我想学自然科学和环境保护相关的专业。可是你也知道亚裔父母,他们想让我学金融法律或者医学这种......” 


我们在金色的树丛中找到了趴在地上的摄影师,一见如故。我们随着她一起蹲在一根无奇的白桦木前,又在她一阵快门之后见到了她相机里的照片,惊为天人。我们聊着各自喜欢菌类的缘由,罄竹难书。我们走在萧萧的落木间和湿软的池塘边,目光在落叶堆和断树桩间搜索。我们找到了马里奥里让人长大的红伞伞,长相不可描述的蛇头菇,色彩饱和到耀眼的橘黄裸伞,纤细轻巧割破皮会出血的橙黄小菇,还有肉眼相见一团模糊却在微距镜头里美出天际的黏菌...我们像是游乐园里的孩子,在丰富多彩的森林里闯进一个又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惊喜接着一个惊喜。


充满历史与传说的毒蝇伞(学名:Amanita muscaria)


我们小心脚步轻踏前行,因为我们知道脚下的土地里生长着千丝万缕的菌丝,它们才是菌菇正真的生命体,而所见的蘑菇只是它们的“子实体”,就好比苹果之于苹果树。我们在庞大的橡树和山毛榉间徘徊,对着布满苔藓和地衣的枝干心怀尊重与感激,因为我们知道比起其他本地树种,它们从根须到树梢从果实到腐木为更多类型的生命提供了庇护养料和繁衍的支持。我们对这片森林充满了敬畏,因为只有经过时间漫长的累积,菌丝与树根以及植物们的联系才能建立,森林的土里那个根须相连传递信息与物质的“木联网” (Wood wide web) 才能形成,连接跨界的物种一起繁荣;而草木兴衰生老病死,也为腐生和回收的菌类和其他昆虫两栖鸟类走兽们提供了各种生存的机会。我们眼前的丰富是一个千万年演化而来的多样性的平衡,兴衰枯荣,生生不息。


阿玛娜讶异于同行的两人对于自然与森林都不是“科班出身”。一个是来自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一个是中年改行去非营利机构工作的中国人。我们或许本不会相关的,各自像都是在地下暗自生长探索的菌丝,发现了森林,然后在那里的土地里相连与交流。


她们问我所在机构的工作内容。“规划许可是一方面。埃平连着四个区,三个在伦敦,一个在埃塞克斯(Essex),人口相当密集,地产开发建房规划的压力很大。但是像这样自然、历史、社会交织到现在的古森林,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多样性和木联网,也不是靠重新种树就能补回来的。” 我向她们解释,“ 我们会看附近四个区的规划许可,会对有可能会损害森林利益的计划提出异议,也会联络政府官员让他们在做决定时也要为森林着想。”


“除此之外,是实地的栖息地维护。领队带着志愿者们去林地里清理那些生长过快蔓延过剩的灌木,比如冬青或黑莓,好让阳光照射到森林的草本和地面层,那些地方的植物才有机会有空间生长——也会帮到昆虫和两栖类。总之就是本着促进生物多样性的原则。尤其是这片森林,千百年来一直有人类的定期活动,但立法保护之后,那些活动停止了。所以现在很多的实地保护,是重新建立这类人与自然多赢互惠的关系,也会有计划地在一人高处伐木,制造下一代的这类古树。”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大家认识、接触、体验森林,尤其是那些在附近生活或工作却从来没有来过的人们。因为只有个人与森林建立切身的体验与连接,才会明白它有多特别多不可取代,还有人与自然有多息息相关。想要保护,是出于爱。”


“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棒的一天!” 阿玛娜突如其来的宣誓让我们哈哈大笑。她认真地说,


“这是真的,我太爱这片森林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每一棵树都会有那么多故事。还有那么多菌菇,书上读到的已经够让我着迷了,但没想到现场的体验更刷新认知!我之后也能来给你们做志愿者吗?”


“当然,随时欢迎!”





周日清晨,我赶早来到了东伦敦的曼诺公园(Manor Park ),森林土地最南端的边界。这是我到这工作以来第二次组织参加这一年一度的森林大徒步活动了。


早晨的空旷与静谧很快就被热闹的人声打破。同事们和日渐壮大的志愿者队伍们和前来参加活动的人们陆续到达。我见到了去年来的一对母女,今年她们带上了全家,一双父母和三位刚成年的女儿;我见到了带着头巾帽的锡克族爷爷,他之前参加过我们另外的活动,眼下第一次来这个年度徒步;我看到了年轻的情侣,穿着合身时髦的户外装备;我看到了基金会的成员,花白的头发,绽放的笑容;我向三个年龄各异肤色不同宗教也不相似的参加者问候,他们笑着说我们互不相识,但是是坐着同一班公车来的,所以现在我们是“公车徒步队”......我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有更多新鲜的脸庞。我们在阴天的宽阔草地上启程,一路向北,期待着脚步能赶过天气预报所说的降雨。


从《埃平森林法案》通过一百周年的1978年开始,我所工作的机构便每年组织一次这个徒步,面向公众开放,用一天的时间,从南向北走完森林的长度,22.7公里的距离。中间会有几处休息,也会穿插关于森林的介绍:它的历史人文,物种的保护,气候变化造成的影响......


我在蜿蜒的徒步队伍中穿梭,联络前后的志愿者,也观察参加者里是否有人需要帮助,但更多的时候,是和他们聊天,问问他们参加活动的感受,也回答他们关于森林和这个基金会的问题。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在听我讲了森林里的古树和人们伐木的故事之后,身边的徒步者问我。


“哦,刚满两年。”


“哇,你是不是自然或者环境相关专业的呀?”


“没有哎。在这之前我即没有非盈利机构工作过也不是环境保护专业的。我一直是做市场和传播相关的,就在环保组织做过志愿者。”


“那你怎么就到这里来工作了呢?”


“大概是在对的时间出现在了对的地方吧!” 我笑着回答。


“哦,她面试时的表现非常棒!” 我抬头,原来基金会的董事之一就走在我们边上。瘦高的他年过八旬,银白色的头发随着脚步微微飘动,“她对自然的关切溢于言表,我们当下就决定要任用她了。” 


意料之外的肯定,我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笑着谢过时,我回想着那个疫情期间的网络面试,和面试之后很快就收到的录取电话。我这才意识到,从家门口开始认植物到现在,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已经走了那么远。


我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支持基金会工作二十多年,再过一个多月他就要正式退休了,工作将交给新一代的董事,和我同龄。


天气预报所说的降雨在午休之后如期而至,却毫不影响徒步队伍的兴致。我把我的备用雨衣借给了锡克族爷爷。在我们路过一座铁器时代丘堡遗址时,阳光透过云层与树冠洒进森林,湿气未散,放射性的光影相隔在绿色与土色间,空气中是泥土与植物的清新,眼前的薄雾闪着金光,远处那些结痂的古树带着穿越世纪的智慧在静谧中若隐若现。大家变得异常安静,迈不开脚步,挪不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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